文/黃瀚瑩 攝影/黃瀚瑩、陳孟生
諸神之下 吳哥滄桑
西元一八六○年,法國自然學家亨利‧穆奧(Henri Mouhot)來到位居中南半島的柬埔寨北部。三年後,這個強國環伺的國家,成了法屬殖民地。有人說,亨利‧穆奧是為了尋找奇異的熱帶蝴蝶;有人說,他是相信一本極為古老的書籍,深入蓊鬱森林,欲尋找傳說中的失落王城。無論如何,終於,他帶著當地隨從,躲過瘴癘,躲過藏身潮濕雨林的猛獸,就在樹影與樹影之間,藤蔓與藤蔓的繚繞間,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夢境,一座巍峨的千年石頭古城,兀自豎立眼前。亨利‧穆奧旋即告諸世人,他「發現」了失落的叢林珍珠──吳哥王城(Angkor Thom)。
在觀光客大舉入侵前,這座精雕細琢的古城荒蕪已久。吳哥王城自西元八世紀持續建築至十二世紀,遺址自東至西全長約為五十餘公里,至今遺留兩百多座印度教、佛教古蹟,堪稱建築工藝經典。當時的吳哥城有多富裕?人們建立了無數雄偉建築,只為供神,不曾住人;他們如何將百噸石塊堆疊成寶塔,至今仍然無解。極盛時期,吳哥人口多達一百多萬人,堪稱工業革命前最偉大的城市,同時期的倫敦才不過十萬餘人,比較起來簡直是個微型小鎮。至今,遊人還能穿越小吳哥城(Angkor Wat)數公里的城池長橋,看到驍勇善戰的君王留下的霸氣建築頂端,石塊蓮花瓣般柔美綻放;看到班蒂斯蕾古剎(Banteay Srei)裏,精工雕刻不放過粉紅色砂岩的每一吋。
關於吳哥城為何突然沈寂,遺世獨立,也一如它無數的不解之謎,眾說紛紜。通俗的說法,是吳哥人因泰國入侵棄城,近年則有學者堅信,吳哥城經歷最早的環境破壞,過多的人口焚林而田,竭澤而漁,豐腴的土地再也生長不出作物,是以選擇遠遷,讓吳哥王城沈寂在歲月裏,與粗大板根巨木交纏百年。
無論如何,我遇到的柬埔寨人,對法國人「發現」吳哥窟的說法總頗有微詞。他們說,吳哥城一直都在那裏,是入侵者打擾沈睡老城的美夢,他們推倒骨灰塔中的國王骨灰,挖下石牆鑲嵌的寶石,折斷仙女的纖腰,砍下佛像的頭,將一船又一船的雕刻運到博物館,陳列在玻璃櫃裏。
奇妙的是,傳說中法國自然學家亨利‧穆奧擁有的那本古籍,是失落的王城留給現實世界的唯一線索,竟與你我有著奇妙的牽連。這本古籍是《真臘風土記》,作者是元朝的外使周達觀,記錄當時吳哥王城鼎盛時期的繁華喧譁。如今,關於周達觀的記載只是浙江省溫州永嘉縣人,生卒年月不詳,和吳哥窟的過去一般,在歷史的洪流裏隱晦不明。
其實,造訪吳哥直到返台,我一直處在一種渾沌狀態,心頭重重的,不知道怎麼說明自己的感受。直到某天和講義總編談及此行,他問:「我每個去過吳哥窟的朋友,回來都說很難過,你會難過嗎?」我這才頓時發現,那種感覺確實是難過的,不是大哭大悲的傷心,而是種幽微到難以自覺的傷悲。
與亨利‧穆奧相隔一百四十六年,我的班機在暹粒(Siem Reap)降落,新開闢不久的機場,完全符合懼怕舟車勞頓的觀光客胃口,由暹粒機場到吳哥遺跡,約莫只需二十分鐘功夫。二十一世紀的吳哥窟,名列世界七大奇景之一,是全球知名的觀光勝地。我入住的和平飯店(Hotel De La Paix),是二○○四年剛開幕的六星級精品飯店,在這裏,你可以坐在附桌鞦韆上,吃頓優雅的全套法式料理;可以指定開瓶昂貴紅酒;可以在滿室馨香的精油氛圍下做SPA……暹粒街上,比鄰施工中的旅館建地一塊比一塊更大,想必不出幾年,結合法式殖民與後現代建築風格的和平飯店,將很難再專美於前。
然而,六星級飯店是旅客不真實的柬埔寨美夢,你只要等待微笑的門僮拉開厚實的玻璃大門,走出飯店,就能見識到真實的暹粒──成排違建似的鐵皮屋;沒有柏油、排水道的泥土路,不下雨塵埃飛揚,下雨立即成為泥河,有時淤積多天不退;廉價觀光市場中,年幼的孩子嘶聲叫賣,擅於面對遊客的殺價;小販在路邊販售各種點心與瓶裝汽油;嚴重超載的小卡車,擠著二十多名旅客,準備開往首都金邊。然而,這裏已是柬埔寨最富庶的地區。
貧民區就在不遠處。驅車三十分鐘,在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洞里薩湖(Tonle Sap)畔,你將見識到真實的柬埔寨。乾季與雨季,洞里薩湖呈現截然不同的樣貌,我到達時正值雨季初期,一望無際的湖面廣闊如海洋,蔓生的高大紅樹林,半株浸在水中。然而,廣闊的湖水卻溫飽不了當地居民,他們逐水而居,雨季捕魚、雨季尾聲時水耕,旱季再遷移他處。兩、三坪的高腳屋沒有電,當然也沒有自來水,但可能卻是一家五、六口人勉強遮風避雨的棲所,孩子的學校甚至球場,也都築在水上。小乞丐們不畏水深,在高腳屋與高腳屋間跳躍,他們以臉盆為船,看到觀光客搭乘的柴油舢舨,就拚了命地往前划,運氣若好,能討到一點零錢或糖果。為避免麻煩,船家只好加足馬力,讓劇烈的波浪,把臉盆裏的小孩盪得老遠。
我的地陪叫小陳,是華人移民第三代。他有著當地柬埔寨人的黝黑皮膚與氣質,就連中文也是後來為了當導遊才學的,一周四十美元(約新台幣一千三百二十元)左右的收入,羨煞許多親友。他二十五歲,當導遊才一年,起初非常靦腆,念書似地「報告」吳哥城種種,邀他同桌吃飯,他直推公司不准。稍微熟稔,他終於肯同桌聊天,真正開始介紹他的國家。國家對他而言,是種相當複雜的情緒。提到古蹟歷史,他如數家珍,得意地訴說古老王城的種種;當提到柬埔寨普遍的貧窮,他又說,還是你們台灣好,有錢好想去台灣看看。
透過他的說明,我才明白,觀光手冊裏的吳哥窟,是一個美好的、充滿南國遐想的天堂王城。真實的吳哥近代史,則是赤裸血腥,讓人難以直視的。
旅途中,路兩旁滿是棕櫚樹。直到現在,當地窮苦人家仍以棕櫚樹葉當做屋頂牆壁大門,也用棕櫚花提煉棕糖販售。但小陳最先說的卻是:「你們有沒有看到那棕櫚樹的葉子,邊緣刺刺的有沒有?以前紅色高棉,都用那葉子割人的頭。」他口中的「葉子」指的是葉柄,一九七五年,由波布(Pol Pot)為首的叛軍軟禁國王,柬埔寨從此進入赤色歲月。波布編織美好的願景外加強勢武力,為成立純正共產主義烏托邦的理想,把所有人趕出暹粒的家園,由紅軍獨占民舍、城市,甚至整座老吳哥王城。赤柬命令所有人要不集體耕種,要不從軍,不服者殺。原本七百多萬的柬埔寨人口,被殺了三分之一,有槍決,有活埋,有毒氣等等各式各樣的屠殺花招,受難者的骷髏,在今天的波布罪惡館堆成一座小山。幽幽十八年砲聲隆隆的歲月過去,直到聯合國介入、戰爭終於告終之時,已是一九九三年。從前一美元能換到七元柬幣,現在卻能換到四千左右。
對了,波布政權留下的不只是傷痛的歷史、吳哥古蹟上的彈孔,還有柬埔寨名聞遐邇的「特產」──地雷。現在的柬埔寨有一千一百萬人口,平均一個人能分配到一點多顆地雷,直至今日都沒完全拆光。在聯合國與諸多國際團體協助地雷清理前,你儘管只是在住家附近熟悉的鄉間小道中行走,只要稍偏一步,就要付出慘痛代價──可能被炸得粉碎,運氣好的話,還會留下一隻腳或一隻手──抑或該說運氣不好?地雷受難者男的找不到工作,女的找不到人家,男無分女無歸,而且地雷不長眼睛,即使幼兒也照爆不誤。小陳童年記憶,幾乎被戰爭占據,他說小時候能吃的東西很少,從這裏搬到那裏,從這裏逃到那裏,即使戰爭結束也沒人敢回到遍地地雷的家園。
我在百因廟(Bayon)望著著名的「微笑吳哥」,那是建於西元八百多年的祭祀寶塔,五十四座塔,座座刻著四面佛陀,共有兩百一十六座佛頭,各尊表情不同,祂們垂著眼瞼,對你露出拈花般高深莫測的微笑。不久以前,一群小孩子又笑又跳地圍著我(那是在發現我背包裏有糖果之後),他們的身上發出一股酸臭,頭髮糾結,有人在炎熱的熱帶雨季仍穿著長袖,有的褲子破得看到屁股,他們高興地接過糖果、鉛筆。鉛筆發完了,他們小心翼翼向我要空紙盒,如獲至寶地握在小手裏。一個小女孩在接了糖果之後,害羞地遞給我一朵雞蛋花。你還能在各個景點遇到許多孩子,他們幫忙父母賣明信片、紀念品,會說簡單的英文,有些還會幾句國語,據說他們算環境不錯的孩子。
真正的感傷,直到我返台一個月才爆發。記錄片報導柬埔寨的自然生態,說叢林裏的保育人員,是過去的高棉赤軍。從前奪人性命的殺手,變成野生動物的捍衛者。「壞人」和「好人」的界線,竟只是一步之隔,這就是歷史的諷刺。身處那樣的時代,除非你不想生存,否則沒得選擇。
返台前一晚,經過百般推託,小陳終於很不好意思地讓我請喝酒。坐在暹粒地區的知名酒吧,我身邊有法國人、美國人,還有韓國人。小陳說他帶過很多觀光客來這裏喝酒,自己卻從來沒進來過。坐在酒吧二樓露台,望著燈火璀璨的暹粒,我想的是,暹粒會不會有一天,也許不須很長的時間,就會失去它的本色,成為另一個印尼巴里島或另一個泰國芭達雅?小陳和我想的卻不一樣,他近乎感動地說:「我們的國家愈來愈漂亮了,以前這裏晚上都暗暗的,沒有燈。」我突然感受到,那佛頭的微笑,彷彿在告訴你,這人世就是這樣,不管你喜不喜歡,就是這麼的無常,所有的生命,都得很勇敢地向前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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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/26-30,我將親自走訪。
那古老的國度,又會帶給我什麼感受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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